孟友:我的1977-1978

今年是恢复高考30周年。每个这一政策的受益者,谈起1977-1978,无疑都有很多话想说。

一、获悉

恢复高考的消息发布时,我正在盐源彝族自治县人民广播站当编播,主要职责是本县的自办节目。

恢复高考的重要意义,大多数人都没有说全。这一政策显然远不止是为“四化”培养人才、圆十多届学子的“大学梦”。以我自己的经历,还体会到更多:首先,它让所有人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,不再需要为了求基层官员的“推荐”而丧失人格,尤其是女知青们不再需要以牺牲肉体换取“推荐”;其次,它让来自城市、与家人分隔多年的“知青”有了新的回城、与家人团圆的途径;第三,不再以“家庭出身”和父辈“政治、历史问题”在“政审”中“一票否决”,这为文化大革命中千百万的受迫害、受冤屈的人们和他们的子女放开了一条路。

二、疑虑

说实话,获悉恢复高考的消息,我并没有太多的高兴,更没有什么欣喜若狂之类,反而觉得这似乎与我无关。因为我对“放宽政审”之说有根深蒂固的不相信。

之所以有这样的怀疑,都是因为我父亲当时还头戴“国民党中统特务”帽子、被列为当时龙泉驿区“清理阶级队伍”的第一大案,而且从1968年末开始就被秘密关押,随后又转移几所“五七干校”隔离劳动、不准回家已将近10年。虽然这一切到头来都是“文化大革命”中的亿万闹剧之一,我父亲最终被平反,成为“太原军区情报部”派遣和领导的“地下情报人员”。但这一段对我的人生影响还是非常之大。

我在学校历来属于“跳颤”型,是最活跃的学生干部。在初一的时候,曾被全校老师推荐作为“校革委会”唯一的一个“学生委员”的候选人。但在“政审”阶段,问我“家庭成员有无重大政治历史问题”,我只好一口咬定“不了解”,经过“外调”,立即被取消了候选资格。很奇怪的是,我有如此严重的“家庭成员重大政历问题”的消息并未泄漏,仍然是28中老师和同学公认的“最有能力的学生干部”,还在学代会上被缺席推选为校学生会委员(有些学校叫部长)。可能多数领导和老师还是“惜才”吧。但这一阴影却始终存在,也确有“政工组”的老师和当年在学校掌握实权的“工宣队”员威胁过我:“要好好反省你父亲的历史反革命问题”。初三将毕业时,我一切符合条件,却差点上不了高中。最终因为成绩实在排名太靠前,才没被刷下来。在高中,我是校级学生干部中成绩最优秀的,每年春秋两季的全校运动会和全校文艺汇演中,基本上也是我带领一批学生干部组织的,但我就是迟迟入不了团。很多同学都不解,问:稍微参加一点班级活动的同学都入了团,为什么你还没入团?其实这里面也有我的自傲,自恃我的成绩和能力明摆着,看能“卡”我到什么时候。直到高中毕业前3个月,我的班主任——一位对我思想有启迪的恩师私下对我授意:“既在屋檐下,低一下头又何妨”、“不管怎样,先进去再说”。我恍然大悟,才表态:“如果父亲的问题组织上作了敌我矛盾的结论,就划清界限”,还表态“要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”,这样终于在三八节这天入了团。

三、逃避

当年下乡当知青的政策是随父母所在系统下乡,为的是今后能由父母的系统招工回城。由于父亲问题的阴影,我不敢走这条路,否则走进了负责“审查”父亲的“组织”的控制之下,那不是永无出头之日?于是我选择了申请到少数民族地方下乡的特殊方式,最终于1974年8月来到了盐源彝族自治县卫城公社四大队一小队。

刚下乡不久,遇到县里组织“计划生育宣传队”,我被选拔担任创作工作。在四五个月的工作期间,结识了热心的宣传队长杨阿姨和时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喻叔叔。于是在1976年初,县委宣传部部署县广播站开办本县自办节目,他们便推荐了我。办理招干手续时,正是喻叔叔负责“政审”,他到龙泉驿区委“外调”,“组织”的人明确称:此人父亲有重大历史问题,不适合做这一工作。但喻叔叔却扛下一切,发电报回盐源:“政审没问题”。这样我才有了一份既能离开农村,又算还不错的工作,而且月薪28块5角,比招工足足多了10块。有了如此的幸运,我从此没再想过(也不敢想)要回到成都和家人团聚。

现在虽然有了参加高考的机会,我还是担心过不了“政审”关。如果“政审”中我父亲的问题曝光,很可能让我无法再呆在“党的宣传喉舌”,说不定还害了喻部长呢。于是我只好选择回避,想观望“政审”的实际执行情况。

经过精心策划,我宣布:支持我的同事参加高考,由我坚持工作并且代他下乡采访。采访回来的时间,算好刚刚过了高考报名时间,而所有的人都还以为我这是当了一次“雷锋”呢。

四、决定

恢复高考不仅是在77年12月举办了第一次考试,而且同时拨乱反正:一是从78年开始,把文革中乱改的“春季招生”恢复为符合教育规律的“秋季招生”;二是从78年起恢复全国统一命题(77年12月根本无法全国命题)。就这样,在同一个招生文件中安排了1977年12月和1978年7月的两次考试,这就是七七级在1977年考试,却与七八级同在1978年入学、同在1982年毕业,两届是同一个文件下达招生计划、同一个文件下达分配计划的由来。

没参加第一次考试,但看到了“政审”的执行情况。好多家庭有所谓问题的同学都录取了。我身边的一位知青父亲是“右派”,还有其他历史问题,也顺利进了大学。这让我不再惧怕,开始思考第二次考试怎么办。

1978年五一节,我回成都出差,去看望了已调到七中工作的恩师。他得知我第一次考试根本没报名,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。当然,他以为我是满足于县广播站的工作,而没想到我担心的是“政审”。老师逼着我答应:这次一定要参考。而且认为以我高中的成绩绝无问题,还许诺提供资料支持。

五、复习

在老师的督促下,我终于决定报名参加78年的高考。但这时离考试时间只剩下两个月,该怎么办?

我首先选择了报考文科。虽然这有违老师的意思,按他的教导:只有理科才有前途。我当然也愿意报考理科,而且我在高中虽然只有不足一年半在学习,其他时间都在搞政治运动,但我的数理化成绩完全不亚于文科,甚至比文科更好。之所以选择文科,考虑的是可以完全放弃复习语文、基本放弃复习数学,这两科就凭着老底子去考;政治则由于我从事的工作不会有多大问题;两个月只需要全力复习历史、地理两科就够了。

我的复习是在没影响正常工作的情况下进行的,短短的两个月期间,还几次下乡、出差。由于我是这一批知青唯一在县城工作的,我这里成了大家进城的歇脚点,最后阶段甚至成了知青复习的接待站,所受的干扰当然不算小。直到离考试不到一个月,我才真正进入状态,而且下决心:“不考就不考,一考就要走”。

复习绝对是枯燥的,但也有趣事。一是偷梨。广播站所在的县委大院里种着很多梨树,结的梨又大又甜还化渣。在县委办公室严厉的老副主任管理下,没人敢私自偷摘。可我却每天趁上厕所路过,跳起来就摘下一个,有时还多摘几个,款待来访的知青和同在县级机关工作的年轻朋友们。有两次曾被老主任逮个正着,一番嬉皮笑脸后,老主任居然没有对我作任何处罚。二是解馋。当年肉类供应紧张,在成都每人每月只能凭票买一斤,这还算很好的呢,据说全国之最属沈阳,每人每月只有4两。我在县上唯一的“地方媒体”工作,自然受到各方“关照”。虽然当年还没有“有偿新闻”之说,但人际关系熟了,有时也可以不凭票买到猪蹄子。于是找来喷灯烧毛,用洗脸盆当锅、烤火用的电炉炖它一个晚上,再蘸以酱油。这就是高考复习期间和知青们、朋友们分享的美餐,也算是当年一大营养来源了。

六、考试

1978年7月7日,考试终于开始。已经记不清考试的科目顺序和答卷细节。但直到今天还清晰记得还有这几件:

语文课中的填空部分,遇到一个“披___”,我读过《红岩》,知道这是“披露”;另一个“荣___穷___”,前一个填“辱”没问题,后一个“通”就没见过了。解释词语中有一个“官渡之战”,我恰恰没读过《三国》,只好解释成“古时在官渡这个地方发生的一场大战”。至于作文,一看到题目我就笑了,兴奋得顾不上做,先借口上厕所出去和认识的监考工作人员闲聊了几句。原来是要求修改一篇文章,这不是和我每天在做、轻车熟路的编辑工作一模一样嘛。

77和78年的外语属于参考分,不纳入总成绩,我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了放弃。

考试后估分,我的估计与实际相比,总分只相差三四分,分科成绩最高相差五六分,算得上极其客观、精确。后来得知:我的总分365分,超过重点线45分,是全县文科第一、文理科总评第三,其中语文83分,据说当年全省最高是86分。可能是沾了语文基础好,又当了近两年专职编辑的光吧。不过数学只有45分,而且有一道15还是20分的大题,居然是知青们集体复习时讲解过的,当时我在场,可是没听。算是最可惜的丢分了。

七、期待

考后的结果对我而言并没有悬念,问题只在于能上哪所学校。当年我是天真地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填,首选了北京广播学院,以为凭我的广播从业经历就能够进去,后来才知道这所学校可不是凡人所能染指的。在重点院校栏,选择了四川大学新闻系和山东大学汉语言文学系,一般院校则是三个志愿全部填了刚刚复校的四川财经学院(其前身成都大学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撤销),因为和我共事也是好大哥的县委宣传部宋干事经常讲起,他所就读的成都大学有全国最好的政经系,毕业分配最差的也分在《红旗》杂志社。

在那个年代,人们的最大希望是考上、是走出去、是回家,能上理想的学校倒还在其次。即便这样,最终的录取结果也让人哭笑不得:我被录取到成都工学院的马列主义师资班。这既不是重点院校,又不在我填报之列啊!进校以后才知道,这正是计划经济的特点。当年急于大规模恢复高等教育,77、78级都大办师资班,定向培养高校教师,并且师资班都按照重点线录取。于是省招办从高分的档案中随意抓了一批供师资班录取,我就这样阴错阳差到了一所工科大学。好在专业还是政治经济学,正是我所向往的,这多少给了我些许安慰。

八、难题

78年招生中最好的一个政策是:单位的审查意见要让本人看过并签署意见。这让考生知道“组织”说了自己什么,有了说明、解释的余地。

在我的单位审查意见里,说了我的两大“错误”:一是丢失了一辆县广播站的自行车,二是丢失了县委宣传部也是全县最好的一台海鸥牌双镜头反光相机。我辩解道:丢失的自行车本来就是一辆破车,连龙头都是断了后铆接起的,重要的是车钥匙不由我一个人保管,放在抽屉里很多人都可以用,而且车放在县委机关的小车棚里,这样丢失的不能归于我一个人的责任;丢失的照相机是损坏后让我带到西昌去修理的,等人的时候,把它放在了县委的北京212吉普里,我并不知道那车门锁好了也能够很容易被打开,而且同时丢失的还有几份介绍信,公安机关已经抓住了持这些介绍信作案的罪犯,正在追查相机的去向,应该耐心等待公安机关侦破。

我知道,如果认真追究起来,这两大错误很可能成为我顺利入学的最大障碍。但该怎样处理对我是个难题,因为要赔偿的话,两样东西大约价值350元,以我的工资和积蓄是万万赔不起也不甘心赔的。为了读书,再怎么也得赔啊。

一筹莫展之际,宋大哥为我支招:“悄悄走了了事,赔什么赔”。我豁然开朗,于是精心谋划了策略:不露声色地收拾打包;悄悄找朋友联系好走时装运行李的车;对任何人都散布烟幕,宣称走的时间“还早”;每天邮局送信报的时间有意等在门口,不让别人先看到录取通知书。

记得是国庆前几天收到录取通知书的。邮递员很熟,一来就问:你怎么会被工科院校录取了?我谎称那不是录取通知书。这显然瞒不过他,他说:邮局收到的录取通知书都做了登记的。

我尽可能低调、秘密地完成最后的准备,定下第四天一早就离开。虽然想尽可能少人知道,但一个县城毕竟太小,再加上教育局也以考上人数为荣,所以消息还是走漏了。县委马书记见到我还专门问:“听说你读马列主义学院啦”?

第三天中午,我找到广播站管行政事务的王会计,告诉她我第二天一早就走。她感到突然,劝我多呆几天,说是要欢送我。殊不知我怕的就是多呆,赶快以“来日方长”婉拒。

终于离开了从下乡算起已经呆了4年2个月的盐源。我相信,除了用了一点点心计外,可能“两大错误”没找麻烦,还在于宣传部喻部长、广播站林站长并不真想和我为难,毕竟当年人们对能考上高校的除了祝福外,还有一种真诚、强烈的敬佩心理。毕竟77、78级的录取率仅仅2%多一点。

九、入学

仿佛记得是1978年10月6日报到。报到的一个重要环节是体检复查,差点又出了问题。

体检中量血压时,医生说偏高,让下午再来。出来以后和整个中午我极其忐忑不安,生怕过不了这一关。我甚至已经悲观地在想象被退回去的可怕后果。大概紧张导致血压升高的人数不少,我听到旁边有人在交流经验:喝自来水、喝醋什么的。管他是真是假,下午我也喝了一肚子自来水,平静一下再次进了诊室,终于合格了!这时才算是真正进了大学。

还有两件趣事值得一提。

当年读大学,国家对家庭收入偏低的是有助学金的,这是计划经济的一大好处。有聪明的同学把父母的收入填得很低,得到了甲等助学金,大约18块5,吃饭是绰绰有余了。我没那么大胆,怕盖章的人质疑,于是填写的人均收入让我失去了领助学金的资格。但我不死心,向年级的政治辅导员解释:我没把自己算进去,因为写证明时我还有工资。辅导员是刚毕业的“工农兵学员”,一点没为难我,听听有道理,便向上反映,最后给了我丙等助学金,好像是12块5。大学4年,我基本上就是靠这助学金和家里给的每月10元过来的。大三以后我妹妹工作了,她还每月给我了5元。

77和78级的最大特点是往届生多,从高66—68级、初66—68级到文革后72年恢复的高中六七个年级。造成同一个班级的同学年龄相差非常大。我们班最大的老大哥32岁,29-31岁的超过10个,而最小的则是标准的“少年大学生”,仅仅14岁。我算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批高中生,在这个班居然算年龄中下偏小的。也正因为大哥大姐多,连最小的女生都比我们这批适龄男生大两三岁,这让我们班缺少了好多色彩,没有了在同学中谈恋爱的机会。按现在的标准,不谈恋爱就不算上了大学,那这可以算得上是我的大学生活的一个遗憾吧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2007.6.10)

On 04/22/2022 @ 00:15

孟友
Latest posts by 孟友 (see all)
Total Page Visits: 1125 - Today Page Visits: 3

发表评论

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。 必填项已用 * 标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