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剑波:回忆琐记(6)

续前:回忆琐记(5)

Part III

 江苏省立第一中学的高三是新办的,相当于大学预科,毕业了,可以考大学本科,男生没有宿舍,要自己找。我们只有在附近小旅馆里住。同一间房的是我,王庄卿和一个泸县人孙谓滨;另外一个合江同乡人邹维青住在另一间房,他们年龄都比我大。我们住栈房,又出去包了伙食,食宿都解决了,可以安心上课了。我们的校长是东南大学的名教授,英语专家陆殿扬,高三主任是新聘来的香港大学毕业的朱复(字恢伯,前四五年我才探知他在复旦大学教书,和他通了信,哪知一年后他便去世了),我们班上还有三个女同学,是住校的,我只记得两个名字:谭慕愚,汪沅,汪沅是最天真活泼的,我现在脑子里还有印象。

现在该说到上课了。对我非常非常吃力。因为我不是正规的中学毕业生,文科课程我读得好,理科的就不行了。代数,解析几何,微积分,定性定量分析化学,……在我如读天书,又是英文原本,我几乎要请自动退学了。但机缘凑巧,文科班又招生了,我便向朱主任申请读文科,得到准许。于是乎文字学、文学史、伦理学、人生哲学、中外历史,英文文学(读的是易卜生的名剧)英文修辞学等,外语从理科的德语改学法语。我的德语基础便是在南京一中读理科时两个星期打的。但课本多是用英文本子,老师有时还用英文口讲,而我听起来十分吃力,下课后拼命翻字典,请教孙同学,他几乎成了我的活字典。我读音不准,同学们笑我读的是“四川英文”,总之,十分吃力。英文作文老师说,结构可以,用词也好,就是语法错误百出。“你是当成中文作文写的”。这些都须得我大大努力,有的还要从头学起。

我有一个同学是丹阳人,年纪和我差不多大,叫胡迈,字仲舒,他是理科班学生。他的英文写说都是文理科班中最好的学生之一,他和我一见如故,为什么?怕是所说性情投合得来。我们星期天或假期,甚至旷课去游白鹭洲……。他会做诗填词,也会讲演。我们的友谊维持到解放前。当国民革命军收复上海时,他时常接济我,甚至把家里的米拿来接济我。在一中时,我因他认识他的表兄吕叔湘,成了我又一终生知己。我们学校还请了欧阳竞无的首座弟子吕澂(他是吕叔湘的堂兄)教美学,常常上课时带些西洋名画,名雕刻给我们鉴赏。此外,乘梁启超来东南大学讲学之便,请他每周来一中讲一次有关“世界文化史”的专题,全校师生都在大礼堂听讲,作笔记。也请李石岑来讲人生哲学,接着李石岑来讲的是舒新城,后来他们都各自出了书,讲伦理学的倪文宙,是当时有名的学者。

我的生活一到阴历九月便感到衣着不够,尤其是冬天,我的同旅舍一间房的共买了一个小火炉子,烧木炭,好得只有三个人,可以围着取暖。我带来的是薄棉被,只得和王庄卿(我两是合江同乡,早就相好)同床共被,冬天家里常常是不来钱,欠了伙食老板的债,给我“改良”了下饭菜,又少又差,只得挨着。 

可是因为一中高三开了男女同学的先例,受到省议会议员们的反对,引起了不仅一中,甚至男师、女师都结合起来,举行声势不小的游行抗议,迫使他们撤回了议案。中学生中,我和胡迈,还有后来以吴梅的弟子、词典专家的卢前(他是我文科同班)都是运动中活跃分子。而我的安那其组织“民锋社”在一中成立了。实在说,它不是名符其实的“组织”,只有我和胡迈两人,我化名吴沄,他化名为菉华,自费印“民锋”宣传介绍世界无政府主义运动,经费由当时南京的同志捐助。主要是设在清凉山的私立建业大学的教师卫安仁(字惠林,笔名非子,他是山西人,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生)。另一个是上海仓圣明智大学的范雄毅,我就是从后者那学会国际音标的。

次年(1923)六月,我毕业了。刚领了毕业证书,第二天便搭火车到上海,住在法租界霞飞路华光医院邓梦仙同志(四川忠州人)开的医院里。就在那里,我第一次会见了陈翔鹤,他请我吃香蕉,看卓别林演的电影,都是生平第一次。后由梦仙给我买好到天津的海船,送我上船。这是我第一次坐海船,但虽不是漂洋过海,却浅赏一次,观赏了近海的景致,海上的日出,和几个小岛子。船开出不久,船上的腥气味,船的颠簸,使我受不了。我又没有买吊铺,只好用一张毛巾包一块香皂蒙在鼻子上,也踏着舞步到船边观望。船到烟台停泊了几个小时,我买了海蟹,赏了新。我在天津旅店宿了一夜,没有出去逛。第二天,很早便到了北京。

梦仙早有信去,因而有朋友来接,住在沙滩,银闸井儿胡同华通公寓,和万华清一个公寓,距北京大学很近,可以自由进去。我有新识面的同志吕向晨,曹文曜,谢风举,郭增恺和爱罗先科的高足冯省三,还见了诗人刘梦葦,张禅林。甚至我可以把通信处写在北大收发室,自己去取。也可以溜进教室听课,只要有空位子,并没有人查问。我去北京,原来是为了报考北大,还未考,我先参加了一个会—-是AF(远东无政府的什么会),会上认识了景梅九、杨人楩(北师大)、陈空三、陈声树、黄凌霜……,会夜里开,我只算观光,对谈些什么,我都不清楚,大家争论得剧烈,大致没有得出一致的结论也就散会了。但我有了收获,二陈约我在新成立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招考的那一天,去帮帮忙。到时我去了,只是在考场里走走,因为我那时也算是粗通世界语了,我特别和冯省三谈得来,他年纪不大,北大学生。我们住处相距不远,我经常去看他,一坐就是一两个钟头。他送了我一本德国出版的Friedrioh Pillath译的《海涅诗选》(世界语),后来又送我一本他编的《世界语初级读本》,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。

不久北京又掀起一次大运动,几个大学的学生都动起来了,那是反对曹锟贿选总统,我也和北大的同志参加进去,后来军警出动镇压,我被公寓密报,好得有人通知我(可是萧华清?),我赶快到国风日报社景梅久处躲避。北大考不成了,只好回南京了。一九二四年我回到合江家里,被市政督办苏自芳聘我编“符江三日刊”,为时不久,我又再到南京。这回回到南京,住在严家桥,距鼓楼不远。有幸和多年通过一、二次信的李芾甘和他的哥哥李尧林时常见面,他们住在兴高栈,距鼓楼也不远。他们住进了南京东南大学的附中,芾甘(我记得)那时喜欢谈俄国契钶夫的小说英译本,我还从他那里读到五一支加哥烈士的英文小册子(伦敦Freedom Press出)我和他谈得来,虽说他寡言语,但我从他那里得益不小。一九二五年五月,上海五卅惨案起,我又从南京赴上海参加运动,和卫惠林等编“正义报”,有时到小沙渡路,杨树浦工人区去作宣传讲演。那时上海工人组织有上海总工会和上海工团联合会,我们不是加入而是参加了后者的宣传活动。

 在这里要补叙离开南京前,南京端明女中学生陈铭和邓仲端到京沪读书,路过南京一事。因为和我一生都有重大关系。原来陈铭的大姐(北京女高师的学生)知道我和她妹妹由通信并相爱的事,大不已为然,不许她和我有进一步的关系,于是强迫她到北京去了,而到上海去只有邓。在我知道她们出川的消息后,还特别为了教她们国际音标而先向范雄毅学;岂只为此,我在南京一中时,还预约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韦白斯特的英语大词典(它现在早已陈旧了,但仍在我的书架上),哪知道见到邓仲瑞,才知道陈铭已经北上了。邓当时还有同学一路,暂住在南京女师,我和她见了不只一次面。她告诉我陈的情景。这是我初恋的失恋,我就不必说这个打击的苦味了。

以后邓先我去上海,那儿南充同学够多,其中便有陈铭的堂兄陈银樾(威伯)。她进了刘海粟作校长的上海美术专门学校音乐系学钢琴,住在老西门斜桥和一个女同学租的二层楼楼房里。我到了上海后自然时常见到她。她很同情我的失恋,对我很慰勉,我因为她是陈铭的好友,我自然也关切她,等到五卅运动告了一个段落,我就住到法租界贝勒路天祥里来和芾甘、惠林一个房子,他们住三楼,我住二楼,天天可以见面。这里距美专,距邓仲瑞租的房子都很近,因而接近就更频繁。一个年青的失恋的心,最容易接受人家同情的和爱抚,何况是恋人的好友。久而久之友情便深化,我们便相爱了,爱得难解难分,最后便和我住在一起。这样,她便受到南充同乡的反对,尤其陈威伯,因为他爱她遭到了拒绝,同时邓的家庭也反对(听信了上海同乡的话),断绝了她的经济接济。我本来就靠在报刊上为申报的《自由谈》,时事新报的《学灯》投稿等,得点稿费来维持生活的。上海居住虽大不易,但也扼杀不了我。

摄于上海   

本来嘛,一个年纪轻轻的无名小卒,要在上海大报的副刊上投稿,是会屡次被编辑老爷们看也不看便投进纸字篓里的。但只要自己锲而不舍,终有一天会被他们看上,我就是这样被朱应鹏等人看上的,后来我又认识了孙福熙(孙伏园的弟弟)、潘汉年、叶灵凤以及其他一些出版界的人,我自己也靠了我的一点点英文,更浅的法文(我在南京一中学了一年)和德文(南京一中理科时学了一个月),尤其是靠了我的世界语知识,在上海容易买到外文的入门书籍,自己学了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……,这当然不只是在1925年一年的事。由此我可以靠在上海买到外文书以及外文刊物,取得新资料,改写或摘译成汉语去卖钱。同时我也利用世界语和国外的安那其主义者联系,得到一些刊物和书籍。1925年9月我参加了芾甘、惠林、索非等发起的“民众半月刊”,同时参加者还有吕千、一波(毛尹着)、种因(姜种因)等。同年我写了“失败了的俄国革命”,自然用安那其的观点,以及抱朴供给的资料,冠以世界产业工人会的会员夏朴莱作的序。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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