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“空间”和“时间”的遐想

今年春节，我们几个知青朋友自驾回乡。到冕宁后，就离开高速路走老路，目的是要去看看四十多年前我们工作过的农机厂。我曾在那里渡过近七年，我妻子则呆了十六年！那里有我们太多的故事……。当我们凭着对山势和河道的记忆，终于开上那段熟悉的斜坡，断定已到达厂门口的位置时，一切却是面目全非！路边的人清楚地告诉我们：“农机厂已经没得啰！”还指着一大片被蓝色挡板围圈的地方说：“全都变成高新开发区啰。”这话如晴天霹雳，让我们不知所措。一边呼叫：“完啰！完啰！农机厂没得啰！”一边不甘心地围着那挡板墙转，寻找可以钻进去看的地方。有个兄弟竟不顾一切地去攀爬旁边一个陡峭的高坎，爬了半截又滑落下来，让我觉得好心酸！我总算发现挡板间有一道缝隙，把眼睛贴上去往里看，心想哪怕还有一块断壁残垣也好啊！可是，只看到一片被推土机翻得乱七八糟的土石堆。我绝望地拍了一张照片，其中没有任何像素能使人联想起农机厂。一个无情的事实摆在面前：农机厂已经不存在了！我心里一阵委屈，就像是“被强拆”的感觉，仿佛那块土地本属于我似的。……

不久以后，原农机厂的人在成都聚会，应约者空前踊跃，场面热火朝天，议论起往事仍然是历历在目。有人竟收集到数十张老照片，打算加上文字，整理编辑成纪念册，暂定名为“我们的后知青时代”。我不禁问自己：农机厂真的就不存在了吗？的确，作为实物，它已在空间中彻底消失，可是那段时间的真实难道也可能被抹去吗！

后来，我偶然读到犹太作家赫舍尔写的《安息日的真谛》，书中谈到空间与时间的关系。他说：“处在科技文明中的我们，以时间换取空间；生活的主要目标就是在这空间世界里扩展自己的权力。然而，拥有得越多，并不表示越真实地存在。我们在空间世界所获得的权力，在时间的疆界上戛然而止；唯有时间才是存在的核心。……难道拥有财物的喜悦，足以化解我们对时间的惧怕吗？”他还说：“没有两个时刻是同样的，每一时刻都是独特的，是全然宝贵的时刻。”“并非物使时间有了意义，乃是时间使物有了意义。”他主张：生命的意义无法在空间及充斥于空间的物质中去获得，只能在时间及弥漫于时间的永恒中去领受。他认为：独立于空间之外的安息日就是“时间的圣殿”。……

读了他的书，使我联想到另一位犹太人：爱因斯坦。唯有他在物理学中把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思考得那么深入，表达得那么精妙！看来，这个被上帝特别拣选的民族，的确有他们独到的视角。查一查以色列的历史，不难发现，这个民族大部分时间是在颠沛流离中生活繁衍。他们曾有几千年失去自己的国土，却从来没有失去过上帝的护佑。也许空间对于他们的意义远不如所经历的时间那么重要。

我自己做高压物理实验研究三十多年，到快退休时，逐渐领悟到最奥秘的要素还是时间。去年身边一位前辈科学家突然去世，让我感到时间的冲击。《高压物理学报》邀请我为纪念这位先生的专辑写一篇论文，我就写了“高压相变与时间的关系”，把与时间这一维度相关的实验结果整理出来，自己觉得很有收获。如今，人们似乎可以在实验室里改变物质存在的各种物理条件（包括压力、温度等），但始终无法改变时间。最近有人报道成功超过了光速，好像可以追上时间，可是很快就被公认那是误判。时间仍然不在人的掌控之中。

时间还让我联想到音乐。如果说音乐是时间的艺术，那么你如何去理解发烧友的最高层次是听现场呢？我想：那绝不是冲着豪华的场面或阵容，而只因为那是独一无二的时间。它不仅流淌着直接从琴弦与歌喉发出的声波，而且融汇着从指挥到每一个参与者的情感与气质。那岂止是声音的交响，完全就是一场心灵的聚会！那是任何音像技术都无法去真正复制的。尽管它不会在空间留下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，但亲历者却能感受到它那刻骨铭心的分量。从这个意义上讲，我们生命道路上每一段经历，不就是一次次现场音乐会吗？

前不久，我在中学同学群里发过一篇多年前写的“炸石头的回忆”，还附上照片，想说明我们当年拼命修建的水库，如今已荡然无存，以表达我对青春失落的伤感。一位群友的回应让我难忘。他引用我末段中一句话“可是，三十年后的今天，当我们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时，已经很难找到什么知青留下的可得安慰的痕迹。”接着他说：“你想怎样？沧海桑田，都是自然的神力，人的作用有限哦！”但他又说：“有如此经历也够你‘陶醉’一辈子啦！”现在想来，更觉得他的话有道理。不仅强调了上帝在空间上的主权，而且点明了我们经历的那段时间本身就有其特别之处。群里正在征集文章，不少同学写出自己的回忆，展示着我们生命中那些真实而宝贵的时间，那是任何人也无法强夺或改建的。有人提醒说：“回忆是老年痴呆的症状之一”，我觉得“沉浸于过去情怀中的回忆”倒真的有此危险。但回忆本身不应再是当年音乐会的重演，而该是正在现场演奏的新的乐章。它要述说对过去时间的反思，探寻生命与永恒的关系。它能让我们更加清醒地去认识过去的时间，进而认识时间的主宰：上帝。只有这样的回忆才能使我们当下的时间得以提升，成为一生中最精彩的光景！以至于真正摆脱“痴呆”的困扰，使我们充满坎坷的生命具有全新的意义！

2014年6月8日